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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生为“兴”

2000-04-30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袁济喜 我有话说

生命需要“兴”,它是艺术赖以激活的动力,也是艺术深层韵致所在。在“兴”的感发澎湃之中,人类的情感通过对外物的感发与抒写,而获得美的形态。能否感兴,则是与一个时代的精神,一个作者的人格境界密切相关的。

“兴”(兴)字最早出现于甲骨文之中,意为众手共举一物。从《说文》所列的字形来看,很像是一个舞蹈中的人用双手高举着什么在狂欢。在内蒙古阴山岩画之北的乌兰察布草原的岩画中的一些图形,以及广西花山的崖画,都有一些人物双臂屈举或向上伸举的形状,其形态与《说文解字》中“兴”字的象形大致相同。这说明不论中原地区的民族还是华夏族周边地区的民族,在舞蹈表现上都有一些共同的特点,这就是举臂向上,尽兴而动,是远古生民生命力的兴发。“兴”者,起也,它与“生”是相通的。在《说文》中,“生”字与甲骨文的字形基本一致,也是勃勃向上、茁壮成长的意思。“生”有两义,即“生命”与“生长”之谓也。“生生之谓《易》”,在《易经》这部古老的占卜之书中,即萌生了将生命视为生生不息过程的乐生之观,而生活的意义就是兴发与创造,这是中华民族生命观与艺术观的精髓。

这种原始生命之兴,在魏晋六朝时代得到最辉煌的展现。两汉儒生借以说《诗》的“比兴”,变成了人在动荡纷乱年代中的悲剧生命的宣泄,它借助于自然景观与社会人事的种种感发而兴怀抒情,咏物寄心。所谓“兴”在魏晋人看来,就是一种自由无待的生活态度,也就是审美人生。这种以兴为美的时尚在《世说新语》记载名士轶事的笔记小品中有着生动的表现。王羲之等人在永和九年于兰亭举行的文人集会,将文人的以诗会友与民间的三月三日禊饮之礼结合起来。在《兰亭集序》中,王羲之这位东晋名士以景起兴,对人生意义深发感慨。他探讨了人生与永恒的宇宙相比,永远是短暂的一瞬间,而人生的欢乐更是转眼即逝,然而这种快乐本身给人带来的意义却是永恒难忘。值得注意的是,文中一共三次出现了“兴”:“犹不能不以之兴怀”、“每揽昔人兴感之由”、“所以兴怀”,这些兴怀,都是对人生的感叹与兴怀。诗人由自然的景观转而演化到对人生的感喟兴怀,这正是魏晋六朝之兴与先秦两汉比兴的不同之处,它体现出弥漫魏晋六朝的士人对生生不息的向往,正是这种染有浓厚悲剧观的生命意识,创造了璀璨的魏晋文学灵兴。唐人之诗,深得六朝生命之“兴”神韵。李白诗中多有“顿惊谢康乐,诗兴生我衣”,“蓬莱文章建安骨,中间小谢又清发;俱怀逸兴壮思发,欲上清天揽明月”等句子,他对六朝王献之与“大谢”(谢灵运)、“小谢”(谢?)以“兴”激发艺术生命的风范心向往之,他自己也是以“兴”为诗。唐人之诗,以兴象风神卓然标峙于中国诗坛,正如南宋严沧浪所说“盛唐诗人惟在兴趣”。

然而,“兴”的深层意义,并不仅仅在于感兴,而在于其中浓缩了生命的悲剧意蕴,如果说西人与东方的印度等佛国将生命之悲交付宗教,那么中国人则将生命之悲托付给了诗歌之“兴”,在那如歌如泣的“兴”中宣泄自己的哀泣与梦幻,将无告的痛苦溶进了诗境之中,又埋下了多少希望的地火。比如嵇康那首千古绝唱的《广陵散》就是这样的兴寄之曲,还有向秀于心不甘的《思旧赋》中的起兴与终曲,其兴寄深远令世代读者感喟难言。阮籍的《咏怀诗》更是如此。南朝的江淹在著名的《别赋》中谈到世间生离死别的种种情状,感叹:“是以别方不定,别理千名。有别必怨,有怨必盈,使人意夺神骇,心折骨惊。虽渊、云之墨妙,严、乐之笔精,金闺之诸彦,兰台之群英,赋有凌云之称,辩有雕龙之声,谁能摹暂离之状,写永诀之情者乎?”江淹的《别赋》虽是写离愁别恨与生离死别的经典之作,但是,他也深感自己笔下无能,因为与生活中的别离相比,毕竟是“言不尽意”的,难以步武的,古往今来的大手笔对此也是难以巧为的。正因为如此,有识见的理论家总是强调言不尽意,兴中有味。钟嵘《诗品序》云:“文已尽而意有余,兴也。”后来明清之际的思想家与文学家王夫之说:“寄意在有无之间,慷慨之中多自蕴藉”。初唐陈子昂在著名的《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》中就批评“齐梁间诗,彩丽竞繁,而兴寄都绝,每以咏叹。”而赞扬正始之音的寄慨深远,兴象遥深。六朝末期,文人与帝王为了逃避末世的忧恐心理折磨,就越是在寄情山水,低吟女色中自我陶醉,“兴”的人生蕴含日趋消解,而与士大夫的闲适麻醉情趣相融合,用由南入北的诗人庾信的话来说,是“眼前一杯酒,谁论身后名”?而“兴”的人文内涵一旦消解掉,诗歌与文学也就失去了生命创造的意义。“兴”的消亡,标志着文人艺术生命的萎颓。表面的繁荣,遮盖不住内里的冷血与虚弱。

“兴”又是中国艺术人格精神的爆发,是生命之火在艺术创作中的激活。故而明末清初王夫之在风雨飘摇之日,大力倡举生命之“兴”:

能兴即谓之豪杰。兴者,性之生乎气者也。拖沓委顺,当世之然而然,不然而不为,终日劳而不能度越于禄位田宅妻子之中,数米计薪,日以挫其志气,仰视天而不知其高,俯视地而不知其厚,虽觉如梦,虽视如盲,虽勤动其体而心不灵,惟不兴故也。圣人以诗教荡涤其心,震其暮气,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以圣贤,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。(《俟解》)

王夫之认为审美冲动是人的生命力的展现,它可以使人从日常生活的委琐屑小中摆脱出来,成为一个朝气蓬勃的人,圣人用诗教来洗涤人灵魂中的污浊之气,增进凡人的精神意志,使他成为英雄豪杰。面对今日文坛的浮靡与做作,我们需要生命之“兴”,它是使文人从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”哀吟中解放出来的火。圣人不存,然道不远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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